1
我们翻过一个又一个沙丘,仍然没有找到铁轨的尽头。我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说了,可能就要挨骂。队伍的头头是我的父亲,他拿着一面用半块底裤做的小旗子,干黄干黄的,很有威严。
背包很重,他每走两步就要摔一跤,因此远征队伍行进得非常之缓慢。
(相关资料图)
队伍只有俩人,我没有抱怨。
我就走在父亲后面,满脸都是他摔倒后溅起的沙子。我戳戳父亲背上满满登登的行囊,对他说:“我有点渴。”他很不耐烦地说道,你以为就你渴吗?大家跟你一样渴!我不吱声了,按他的意思,可能大伙一起渴得话,会让每个人都不那么渴吧。但在我印象中,只有喝下水这样的液体,人才会不渴。
萃市的沙漠就像迷宫一样,到处都是路,但仔细一瞧,到处都没路。
我家住在迎宾馆旁边,时常会有不知哪来的领导经过我家门口。记得我小时候,一个喜欢踩高跷的市长从别的市拜访萃市,他很胖,看起来几乎有三百斤重。他踩着三米的高跷从我窗旁跨步行进,每走一步,地上就要震一下,扬起一小团沙子。我给吓着了,赶紧出门看个究竟,阳光过于刺眼,只见一团圆滚滚的黑影踩着两根长杆子在天上行走,从远处看颇像两根筷子夹着一个包子。
我没见过这样的行走方式,又被吓了一跳。他从我头上跨过去,一股我没闻过的臭味飘下来,让我有了些晕车的感觉。
他像包子,但从我嘴中脱口而出的竟是“烤乳猪”,是很响亮的童声,天真无邪的那种。结果我被市长旁边的人口头教育了几个小时,被打了屁股,还被罚了十公斤粮食。后来我才知道,我被骂和打屁股是因为骂市长是猪,而被罚款是因为骂的声音太大,让市长本人听见了。
我们的房子理所当然的都是由沙子建成的,至于是怎么搭起来的,我问了好多人,他们无一例外都不愿意告诉我,反而说我傻,是弱智儿童。我才十几岁,我承认我是儿童,但不愿承认自己是弱智。我也不敢再去问人,因为问的人越多,就有越多的人知道我是弱智儿童。
于是我想了一个法子。我在父亲睡着觉后,偷偷去厕所拿走了漱口杯,然后溜出家门,在沙房外面绕了一圈,确认没人后,用杯子把房子外层的沙子一杯一杯挖下来。沙子掉在沙漠里,无影无踪。我小心翼翼地刮掉了最外一层,大约几厘米厚,房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
当我又刮去一层沙时,那房子上的所有沙子却突然意识到有地心引力一般,同时垂直向下掉去,轰然消失在沙漠中。地上几乎只剩了马桶、一张小床、一张大床和上面鼾声如雷的男人。
我甚至想用手把房子重新搭起,但我周围只剩下平坦的沙地,就像房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现在房子没了,而我还是没看出来房子是怎么建成的,但我看出来我是不能待在家里了,不然会被赶出家门的。但我又想到家已经没了,被赶不赶也是无所谓的。为了给父亲省点骂我打我的力气,我拿上我的水杯,背上空背包,连夜离开了家。
2
当我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当我向周围的人问路时,他们无一例外都不愿意告诉我,说我是弱智儿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骂我,去问原因又要被骂,就一个人郁闷了好久。
后来才知道是我挖房子的事早已败露了,我现在是用一个杯子把家里挖破产的人了。而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人家都会拿我当弱智。人们看见旁边的人都在骂我,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我是傻子了。因此走在路上,我看到最多的是同情的眼神,感觉到最多的是我天真的孤独,尽管有一个杯子在默默陪伴我。
在离我家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火车站,当然也是沙子搭的。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挂在顶上,上面写“卒市站”。它被风沙侵蚀了数年,已经丢失了一些东西,比如一个草字头。
在车站旁边,一块用破衣服做成的路标上写着“迎宾馆方向”。它随风飘来飘去,也没人能知道迎宾馆到底在哪个方向。
在我们这里,能吃的东西很少,只有两种,一种是人糠,一种是猪糠,它们都是由肉、菜,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食物(但或许不是食物)的玩意复合而成的。它们味道一样,颜色一样,吃了都能饱腹,拉出来的也没什么区别,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价格。能喝的东西也只有一种,就是水,但不知是从哪来的。
仙人掌的尖刺是唯一的货币,直接拿仙人掌还不行,必须一根根拔下来才能流通市场。市里有各大小卖部,沙子造的,一挖就倒,里面都会有木牌统一写着“人的两百根,猪的五十根,喝的一十根”。买一次,省点吃,一家人就能顶上三四天,还算划算。但是喝的水,十根只够喝三天,很坑。
时间久了,有些木牌的字眼会被风沙打磨,变成“人的根,猪的根,喝”,像一首黄色小诗,很俏皮。人们看到也都会懂,它们的价格早就深深印在心里,不能被风沙所打磨。
虽然它们没什么区别,但人们都倾向于买人糠,即使要花更多的时间拔仙人掌的刺,流更多的血。吃人糠的都说人糠吃得香,比猪糠好吃太多,吃猪糠不如吃屎,但也许只是为了吃那个“人”字而已。吃猪糠的普遍缄口不言,像猪的样子,殊不知早已不被当成人了。
一天早晨,萃市市长发布了一则公告,从今以后实行买糠实名制,并将萃市划分为两块区域。买人糠的人住一块儿,叫人人区,里面的人叫人人区人;买猪糠的人住一块儿,叫猪人区,里面的人叫猪人区人。
几天后,很快就有猪人区的人反映了,这样取名不合理,过于啰嗦,不符合高效率建设萃市的理念。市长接到了来信,便修改成了人区和猪区。人们也有了新的名称,人区人和猪区人。
人区人占萃市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剩下一小部分就是猪区人。我那被毁掉的家就在猪区,因此人们看我和父亲也是猪区人。
不同区的人在路上见面,偶尔会打招呼,问声“中午吃啥了?”答案无非就是人糠或者猪糠,其实都是一种糠。人区人听到猪区人吃了猪糠,总要冷嘲热讽几句,“猪糠不如人糠好吃”、“猪糠吃了不塞牙吗”、“是人就要吃人糠”,诸如此类。猪区人听了这些刻薄的话,通常是不说话的,具体为什么,我当然是不能去问的,因为无论人们被分到了哪个区,都没有忘记我是弱智儿童这件事。
萃市里总有人在挨骂,但理由总不相同。
3
说到我把房子挖没了之后,我便居无定所,走哪睡哪。饿了就找仙人掌,把刺拔掉,换便宜的猪糠吃,换一次能吃接近两周。如果渴了,就拿杯子装点雨水喝。我的漱口杯很小,装满一次,省着点喝的话,能喝三四天。如果在喝的同时,把身上穿的湿衣服和裤子上面的雨水拧干续杯的话,便能撑个一周多。
我在流浪的途中,听说了父亲找我的消息,但没人愿意帮他一起找我。而发现我的人,也不愿告诉父亲。我是败家子,不敢面对他,也不知道他成天住在哪里,有没有得吃喝。后来听说,父亲被警察当成流浪汉抓了(但其实跟流浪汉也没什么区别),他被迫换上条纹衣服,被关在迎宾馆里。他可以在里面最简陋粗糙的沙房里拉撒睡觉,但吃喝仍要自己赚得,如有房不够住的情况还要被逐出沙房,继续流浪。如果流浪途中再被抓到,就会被当成逃犯,抓进迎宾馆地下室的监狱,终身监禁。
知道此事后,我心存愧疚,想要让父亲脱离苦海。我成为了萃市里早上起得最早,和晚上睡得最晚的人,只为了多找点仙人掌,让父亲不用付出那么多时间寻找货币。每天早上,我都会把一两颗仙人掌放在父亲的房间门前,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拿。
过了几天,我便得知了父亲被关在监狱里的信息。因为我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了他的一只鞋子。他从不会丢掉他的鞋子,就连睡觉也是稳稳穿着鞋子。所以我推理出,他是跑的时候被抓了回去。
一个月后,我采了整整一背包的仙人掌,终于攒够了保释金。
早上七点多,正当我兴奋地跑去监狱时,却看见门口乱糟糟的,人们跑来跑去,像是在寻找什么。我悄悄跟在别人后面,听到我父亲逃狱的消息,还很新鲜,六点多逃的。
监狱的安保设施很完善,门口有狱警看守,里面只有一个通风口通向迎宾馆的公共厕所。狱警们想破了脑子也没想出他是怎么越狱的。
结果在离迎宾馆最近的小卖部里,我找到了父亲。他正在用身上仅剩的一颗仙人掌换水。我从背后戳了戳他,把背包递给他:“都换了吧,本来想今天救你的。”
他很不高兴,甚至有些狂躁地说:“那为什么早不救?”我无言以对。
他把剩下的十几颗仙人掌都换成了人糠和水,够吃好久,塞了满满一背包。我们回到之前已经变成平地的家旁,沉默许久,直到风把沙子吹进我的鼻子,让我打了个喷嚏。
邻居出门见到我们俩,只是瞟了我们一眼,便低头走过,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们一样。人们友好互助,有些家庭情况困难,不方便出门采仙人掌的,邻里之间都会帮一把。
这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父亲便提议去人区找地生存。
人区的人在路上从不正眼看别人,人手拿着一团人糠,喝着不知哪里来的水。相比猪区来讲,人区更显得自由不少。地上到处是被随意丢弃的,没有刺的仙人掌。空气之中除了尘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很难闻。
无论男女老少,人们都不爱穿衣服,可能是嫌热。当时我看见,一对中年夫妻自带一张床单出门。女的头发很长,男的头发更长,都没穿衣服。他们把泛黄的床单凌乱地铺在地上,便办起了那事。
我认真看了一会儿,觉得重复的动作没意思了,就加快脚步赶上父亲。
弱智儿童与流浪汉的组合,通过正规渠道定是没地方待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我们想用沙子搭房子,无奈谁也不知道方法,一把沙子堆起来就塌了。正在苦恼的时候,一个警察过来问我们,是不是人区的人。父亲语塞了一会,想试图骗过警察,说到,我们没吃过猪糠。警察不相信,要检查我的背包,一阵翻。我本以为蒙混过去了,却被搜出了我之前吃剩的猪糠。
他大发雷霆,“吃猪糠的就回猪的地方吃去!”说罢拿起带刺的仙人掌就打我们。周围的人听见动静,也纷纷过来赶我们走。无数的仙人掌和人糠砸到我的身上,有些人糠正好掉到我怀里,我就顺便揣着走了。
我们被一边打一边跑,跑到了火车站附近。狂乱的人群终于不追了。好久都没有火车来,我们便打算顺着铁轨走到隔壁的城市去。听狱警说叫孜市。
4
我的脸被太阳晒得很麻,已经分辨不出是热还是不热了,毕竟前段时间受了无数的冷眼。在沙漠里走路的滋味不好受,有些地方沙子很软,一踩就会没到膝盖;有些地方又藏着坚硬的石头,脚趾头怼上去的话要疼半天。
父亲说最不好受的地方在于沙子会进到鞋子里——他的唯一一只鞋子。脚底会被挠的很痒,这样走路重心不稳,因此他每走两三步就要摔一跤。如果运气好不摔跤,也要把鞋脱了,抖出里面的沙再继续走。
铁路看起来一段一段的,因为有些部分会被沙子埋起来,只有火车经过时,才会显现出原来的样子。但不幸的是,在走的整段路程中,我没有看见过一列火车。
我们没有表,只能通过看太阳判断大概的时间。日期似乎被拉得极其漫长,从早晨到上午,我感觉过了三天。
父亲总是怕我掉队,时不时回头瞥我一眼。我有时候踩着铁轨走,有时在铁轨旁边走,一边走一边数着铁轨一共有多少节。可惜我总是走神,一般数到第6节时,就忘了数到那了,又要从头。By the way, 我的最高纪录是9节。
这原是一次比较有趣的旅行,但有一点不好的就是,父亲总不让我吃东西和喝水。他说不能单单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别人也要忍着饥饿感。我至今都无法体会这句话的意思,即便父亲死去,我也没有理解。
在第三天的时候,父亲越来越怕我走丢,就把自己的underwear脱了下来,粘在牙刷上,做成了一面旗子。他说这样不仅有威严,而且还能防止我掉队。
困的时候,我们就随地一躺,用沙子把自己的身体埋起来,会暖和一点。不过这样睡有一个缺点,就是万一半夜起风,人会被埋住。半夜醒来,会找不到父亲的头。我赶紧翻遍了周围的沙子,才在一个坟墓一样的沙包里,找到了被活埋还剩一口气的父亲。
他吐出嘴里的沙子,来了一句,我梦见快被闷死了,我还是没招!我说,你能有什么招。
他总是不让任何人喝水,我和他自己都不让。每次是我渴到晕倒在路上,他回头发现找不到我时,才拿水出来喝。我说这样多来几次,保不准哪次我就死了。他说水要省着喝,要忍,大家一起忍。只有忍才能胜利。他总是说“大家”这个词,仿佛身后跟着一个师似的。
我们慢慢走了一个多星期,背包里的水喝的已经快没了,但是人糠还有好多。
无尽的铁轨像恶魂一般阴魂不散,每一节都长得一模一样。我开始讨厌顺着它们走,但不得不走。在水喝完的第二天,沙漠里难得下了一次雨,滂沱大雨,天都全黑了。我的身上被淋得透透的,衣服几乎被淋成透明的了。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杯子,装起这稀有的天降甘露。父亲却无所作为,依旧默默往前走,似乎走得快了一些,可能是下过雨的沙路好走一些。
我一边装水,一边仰起头,张大嘴巴畅饮这些让我身体各个器官复苏的无色液体。父亲照常回头后,看到这一幕,竟直接冲过来,愤怒地抢走我的杯子,将里面的雨水一倒而空,训斥我,让我闭上嘴巴。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像被附魔了一样扭曲着,不像是他自己的,但可惜就是他自己的。
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他不说话,可能是说不出话,只是愤怒着,癫狂着,像是把人生中所有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不幸所产生的懊恼和激愤,一股脑劈在我脸上。这场大雨所有的雨滴同时瞬间打在我脸上,也不过如此。
“不喝水,人会死的。”我对他说。由于口渴和激动的情绪,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转过身去,默默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把旗子扔了,从此不再回头看我。
5
我不再搭理父亲,继续把漱口杯装满水,备着后几天喝。在走了快两周后,我在一个高高的小沙丘上俯视下面,终于依稀看见了铁轨的尽头。那里有车站,房屋,和监狱。他们从远处看都不过是小小的沙包,但我能看出它们都不一样,排列得很整齐。距离我们大概只剩一公里。
我在喜悦中加快了脚步。父亲突然倒地了,像一只僵尸一样。仔细一看,他已经脱水十分严重了。眼睛凹陷得像是骷髅,皮肤已经完全干瘪,手脚一直在抽搐,整个人看上去是棕色和灰色的。
我不渴,而且我的杯子里也有剩下的水,因为杯子里的水喝完后,我又把衣服上的水拧了下来,用杯子装着。我一言不发,把杯子里所有水顺着他颤抖的嘴角慢慢倒下去。但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又把水喷了出来,喷了我一脸,骂道,不孝子。
我看出他想哭,但是他已没有眼泪可以流,不知道是体内没有水了,还是没有力气了。
虽然我想救的人死了,很难过,但我没有哭,把包背在自己背上,继续往前走。
父亲在生前没有吃过一次猪糠,也没有喝过除小卖部卖的以外的液体。有段全市仙人掌紧缺的时期,闹饥荒,人都开始吃邻居了。当时家里有一百九十二根刺,还差八根才能换人糠。我本想拿着这些刺去换猪糠来吃,但被父亲发现了。他把我抓回来揍了一顿,边骂边揍,可能由于饥饿,他没有骂得很大声。
他骂道,我叫你吃猪糠,你个不孝的!我只觉得莫名其妙,连屁股上的疼痛都不那么真实了,便问他,这两种糠不是一样的吗?我们现在没得选了。他竟又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着打我。
现在的我不去想那些,活着最重要。我一个人走到了孜市的火车站,也有块牌子,写着“孜市站”,很新,没有风沙打磨过的痕迹。到了市区里,我才发现这个市没有一颗仙人掌.
我拐了个弯,到了一条街上,想讨口水喝,却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地上做着乐事,声音很大。或许不叫青年更为恰当,因为我仔细看了之后,发现他们二位身体上没有一根毛发,像是生物课本上的男女生理结构概念图。他们的体位和动作丝毫不显青涩,在充斥着腐肉气息的大街上,似乎这样才略显正常.
正当我想换个角度看时,从某扇窗户里突然飞出一个bra,掉在我面前,男人被女人拿着菜刀追,手臂上已经有血色。前面不远的地上,许多不知名的食物凌乱地堆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像是人糠山。只不过它们早已过了保质期,成为了大街上腐朽气味的主要来源。孩子们在路上癫狂地跑和叫着,大人们也跟着一起。
这个破败之地似乎从来没有过黎明,看不见一个兵和一匹马,却让我想用兵荒马乱这个词来形容眼前之景。
我深知,在这里是找不到食物和水的,便快步逃离这条街。在下一个拐弯处,我遇见了一个胖胖的,踩着高跷的人,像个烤乳猪。他迎面向我走来,问我,你是人区还是猪区的?我认出了他,他是叫人打过我屁股的人,因此对他有点怨恨。我想了一会说,不知道。
他愣住了,继续问道,你吃人糠还是猪糠?我说,无所谓,有得吃就行。他突然就生气了,一下子从三米高的竹竿上跳下来,对我吼道:“你究竟是哪边的?!”他掉下来的时候,整个地面都震了一下,让我有点双脚离地的感觉。
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哪边都不对劲。“都不是。”声音很小,但他听到了。他的身后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一队人,穿着破烂的警服,冲上来就要拽我走。
我一个人力气当然不敌一群人,挣扎无果后还是被拖走了。他们动作很粗鲁,裤子都给我拖烂了。
6
到了一个像监狱的地方后,我被迫穿上了条纹衣服,身上的包不知被收去了哪里。我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隔间,沙子做的。里面没有通风口,很闷,只能通过门口获取稀薄的氧气。门口站着一个狱警,看起来很高大,一动不动。
我在监狱里睡了一个晚上,睡得很差,还做了梦。在梦中我看见,我坐在一列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是一片金黄的麦田,闪耀着我的眼睛。旁边有一个人,但我不认得是谁。潜意识告诉我,她很友善,而且如果她死了,我会哭。天上的云降落下来,梦境靠近我,我一回头,陌生人已经不在了。
我再一回头,发现门口那个狱警进了我的隔间,站在我床前。他说,一会他们要审讯你,你随便说你是哪个区的,都能放。说完他便出去了。我觉得不解,也不知道该不该照做。
过了几个小时,进来了一群人,把我带到另一个有凳子的房间,旁边的地上有一座由仙人掌堆成的山。我估计整个市的仙人掌都在这儿了。
两个人把我绑在凳子上,问了我两句,你是人区还是猪区的?我被相同的问题问得有些烦了,大声说,这有什么所谓吗?
他们听了之后,开始用仙人掌的刺扎我。先是脚底,然后是小腿,再到大腿,到肚子,一直往上。我感到很疼,尤其是做了梦之后,回到现实的感觉更加真实了些。他们的逼供方式很单一,就是拿仙人掌到处乱扎。
我看见身上不少地方都在出血,好多小洞慢慢冒出黑红色的液体。再到后来,刺扎到了我的眼睛,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又痒又疼的感觉很难忍受。
他们一边嘟囔着“快说”一边寻找扎我哪个地方会疼。能看出他们也是第一次审讯犯人,因为很不熟练。
我的眼睛不住地流出泪水,顺着我的脸流到我的嘴里,是苦的,还带着沙子。但我还是说不出自己是人区还是猪区的,倒不如说,我不知道这样问题为什么会是个问题。我只能说道,我能吃饱就行了。
他们听我这样说,就更卖力地戳我。我预感到他们这样是问不出啥的,不过再过一会儿,我可能就要变成瞎子了。
他们似乎审累了,就把我押进了另一个牢房,很大,里面有很多犯人,但看起来都很老实,眼里射出灰暗的光,像是招供之后依旧被关起来的。我发现,他们只是低头待着,不说话,只吃饭喝水。
大牢也是沙子做的,但他们都不敢用手去碰。
我去问其中一个小老头,为什么不逃狱?他支支吾吾,说不上个所以然。我猜可能是牢里的生活比外面要安定吧。
我没杯子,头发也被剃光了,身上只有一件十分破烂的条纹衣服,烂得有些彻底,一整个露背装。
我把监狱里的几乎每个人都问了一遍,但没人愿意陪我一起逃狱。到了后半夜,整个市阴沉了下来。一个个沙包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像是人们内心无可奉告的一团黑雾。等到了白天,这些部分又会重见光明,但未曾好转。
没有杯子,我只好徒手挖墙壁上的沙子。这里的沙子似乎比较软,起码比我家的软
多了,我轻而易举就挖掉了一平方米左右的大小,约有一厘米深。有些人想要阻止我越狱,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一言不发。但他们十分脆弱,轻飘飘的,被我用力一甩就摔坐在地上。
大概一个小时后,那个劝我招供的狱警开门进来,慢悠悠地巡逻了一圈,似乎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我已经挖掉了整整一层。他看了我一眼,出门了。
等没动静后,我又开始挖第二层。我越挖越起劲,越来越快。手指破掉出血了,我都没有意识到疼。继续挖了半个小时后,监狱轰然塌掉了。里面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包括我。
沙子如雨水一般垂直掉向地面,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见到机会来了,我开始跑,没命地跑,没有方向地跑,没有心情地跑。
离开监狱一百多米后,我发现警察们都追不上我。又跑了两秒钟,才发现是没有人在追我,也没有人在跟我一起逃亡。监狱里的所有犯人只是站在原地,竟木讷地站在原地,不出监狱的范围半步。狱警们也是如此,在已然消失的监狱“门口”前来回踱步,像是被上的发条还没转完。
在狂奔的路上,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孜市的仙人掌似乎没有货币的功能,只有审讯的功能。不过这与我何干,我现在只管跑就完了。
耳边的风声很大,让我感觉沙漠里的所有生物都追不上我。天开始放亮,原本安静的街上又传来了惨叫声、破碎声和哭声。黎明时分的孜市开启了崭新的一天,或者说是酷似昨天的一天。
我不知道方向,却恰好跑到了火车站。一列火车正准备启程,上面似乎没有人。这是我在沙漠里见到的唯一一列火车。它已经开始鸣笛,震耳欲聋。烟囱冒出白色的烟,跟我在梦中看到的云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车马上要提速的时候,我一个跨步跳上了车。车厢里空无一人,地上浮着一层浅浅的沙子。
窗外从地平线照进来的阳光像针一样,很刺眼,让我想哭。我跑得气喘吁吁,身上的汗几乎要流光,随意找了个靠窗位就坐了。车开得摇摇晃晃,我的晕车病一下就犯了,肚子里开始有东西在翻,太阳穴闷闷的。
空气很安详,窗外依旧是黄沙,只有黄沙,像一幅无暇的、无边无际的画,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尽头。时间的概念在这里消失了。沙漠和天空交界的地方只有一条线,那里什么也没有出现,或者说什么也不剩。每一粒沙子对我来说都过于沉重,是我能轻易触碰却承受不起的东西。
我看着景色从黄沙到黄沙,再到黄沙,目光平静,随后毫无征兆地大哭了起来,就像从来没哭过似的。
眼泪顺着脸一路滑到嘴里,是一种甜咸混合的味道。情感总是无从琢磨。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极强壮的力量,从我的肚子上升到嗓子,从嘴里出来,变成无声的呜咽,让我的泪流得更多。
不知哭了多久,我累了,虚脱地把头靠在窗户上,很快睡着了。
6
当我再次醒来时,车是停的,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变了。天空蓝得不太像天空了,云也飘得慢了些。在我的记忆中,天空的样子很鲜明,也很鲜艳。眼前的这片看不太清,不过随它长成什么样吧。
我看出这是萃市站,我生涩的家乡。站在打开的车门旁边,能看见火车前的铁轨还在延续,延续到前方高高的沙丘上,消失在天空的中间。
这里的人,没人能知道铁轨前方会出现什么,也没人知道哪里有路,从来如此。
我在沙子做的萃市站下了车,站牌上的字已经变成了“十巾站”。火车慢慢开走,地上飘起黄色的风,人走近就会迷了眼睛,流出泪水。火车开去的方向也总有人在流泪,只是理由总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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