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185｜青春的“后劲”

原标题：【特稿185】青春的“后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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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李娜

在成都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闭幕半个多月后，曾浩的“大运模式”还在持续——作为成都大运会博物馆协调处处长，连日来他一直忙于新征集到的实物藏品的接收和进场工作。根据安排，已于7月底对外开放的博物馆，要到今年末才能完全布展完毕。

关于成都这座城市，《史记》里有这样的记载：“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有意思的是，受新冠疫情影响，第31届大运会两次延期，从获得举办权到开启赛事，成都整整花了4年多时间才最终成就了这场青年人的聚会。

从竞技体育角度看，大运会是年龄在17-28岁之间的在校及毕业不超过两年的大学生参加的世界大型综合性运动会。然而，对一座城和城中人来说，4年多的准备和沉淀、12天赛程里的激情与精彩，远非赛事服务、名次、成绩等所能涵盖和表达。

“后大运”时期，青春的“后劲”正在显现。

完成在游泳场馆的“彩蛋”表演后，廖美龙身穿“蓉宝”服装与志愿者合影。

挪威大学生体育代表团的一名工作人员在成都体验盖碗茶。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蔚可任 摄

6月，倮伍克的子在北京大学参与了大运会火炬传递活动。

从2019年至今，曾浩和大运会博物馆的这只大熊猫一样，见证了大运会从筹办到举行的全过程。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李娜 摄

大运会颁奖典礼上的“蓉宝”礼仪机器人，是张睿睿团队数年来的研发成果。

火把与泳池

8月10日，大运会闭幕的第三天，第八届凉山彝族火把节开幕式在西昌市举行，这是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时隔8年再次举办全域火把节。当天，中铁八局城通公司盾构维保车间的彝族员工倮伍克的子趁着公司给予他的“专属假期”，返回家乡冕宁县与家人团聚。

彝族世世代代崇火、尚火、敬火。出生于1991年的倮伍克的子记得，小时候每到火把节，父亲都会郑重其事地递给他一支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意味着生生不息的梦想与希望”。

那时候的倮伍克的子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能举着“火把”跑进中国的最高学府——就在火把节开幕前两个月，作为成都大运会火炬手，倮伍克的子在北京大学参与了火炬传递活动。

小学四年级以前，倮伍克的子家所在的村子还不通公路，为了上学，他每天都要走10公里的山路。后来，伴随着他“从没见过的庞大工程设备”的到来，一条从大山通往外面世界的路神奇地出现在了倮伍克的子家门口。

受此影响，“与工程设备打交道”成了这位彝族少年模糊但持久的愿望。2010年从西昌铁路高级技工学校毕业后，倮伍克的子进入中铁八局工作，成为处于起步阶段的成都地铁建设事业中的一名设备工人。

此后十余年时间，倮伍克的子参与了成都市7条地铁线路的修建，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快速发展，他自己也从机修工一路成长为盾构机械维保技术带头人，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成都工匠”等荣誉称号。

大运会的口号是“成都成就梦想”，倮伍克的子觉得这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在成都大运会，“圆梦”的方式有很多种。四川传媒学院大三学生廖美龙喜欢游泳，小时候还参加过相关比赛。作为赛会志愿者，他恰好又被分配到游泳场馆负责国旗管理工作。

然而，由于游泳项目是大运会奖牌大户，场馆的赛事服务工作非常繁忙。以国旗管理为例，志愿者们每天要熨烫国旗，还要在每次颁奖典礼间隙以最快速度完成国旗更换。7天赛程里，廖美龙几乎抽不出时间完整观赏一场比赛。

8月7日，游泳馆的最后一个比赛日。当天中国代表队收获了4枚金牌，现场气氛十分热烈。临近比赛结束，在观众席的一侧，突然响起了惊呼声——大运会吉祥物“蓉宝”出现了。转圈、起跳、挥手……“蓉宝”每一个笨拙又可爱的动作，都能引来观众的掌声和欢呼。

在沉重的头套和服装下，廖美龙很快满身大汗，但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由于场地限制，出于安全考虑，此前，四处活跃的“蓉宝”一直没能出现在游泳场馆。为了弥补缺憾，征得场内管理团队同意后，廖美龙花了好几天时间给全场准备了这个“彩蛋”。

表演的最后，隔着游泳池，廖美龙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大幅度的肢体动作向对面颁奖台上的选手打招呼，“他们都热烈地回应了我”。

于是男孩更用力地跳着、舞着……后来他说，透过头套上“蓉宝”的眼睛望向清澈的水面，他好像又看到了6岁时站在泳池边的自己。

烤肉店与荷花池

在曾浩的感知里，还没走出“大运模式”的不只是像他这样的相关工作人员。大运会博物馆所在的成都市龙泉驿区东安湖体育公园主体育场，同时也是大运会开幕式举办地。大运会闭幕至今，除了前来博物馆参观的人数可观外，体育公园内的11公里环湖绿道人气也很高。高31米的大运会主火炬塔已是该区域的“顶流”景点。

曾浩算得上是成都大运会的“元老”，从2019年3月被抽调至龙泉驿区大运会执委会办公室至今，他已围绕这场运动会工作了4年半，亲眼见证了龙泉驿区东安新城从无到有。在他看来，大运会留给成都的不仅仅是一座火炬塔、一座博物馆、一批体育场馆，“‘大运效应’将不断显现，‘大运遗产’也会持续转化”。

距离东安湖体育公园大约10公里的成都大学附近，烤肉店老板黄长建就是“大运效应”的首批受益者。

因为大运村设置在成都大学内，赛事临近时，黄长建预想到了这是个做生意的好时机。为此，他提前做了英文店招，更新了中英文电子菜单。店员们普遍英语基础薄弱，曾在外企工作多年的黄长建还每天抽时间给他们做常用口语培训。

然而，大运会这一“盲盒”拆开后带来的惊喜依然远远超出了店里所有人的想象。靠着各代表团成员间口口相传，烤肉店一跃成为大运会网红餐厅，有时候一天就有十多个国家的客人前去就餐。赛程期间，黄长建见过店里的大姐用几个英语单词搭配手舞足蹈跟一桌子外国人无障碍交流，也见过赛场上激烈竞争的对手在烤肉桌边举杯共饮。在他上传到社交平台的一段短视频中，坐得满满当当的店里，不同肤色的年轻人围着围裙一边吃川式铁板烧，一边跟着音乐摇摆歌唱。

后来，黄长建打趣地把当时的盛况总结为“足不出户，小店直通国际”。“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舞台，不久前站着的全是世界级的运动员。”他指着店里驻唱歌手的位置笑着说。

跳广场舞、喝盖碗茶、吃麻辣火锅……与其他国际性综合赛事举办时的情形类似，大运会成了世界青年了解一座城市的窗口。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外国面孔出现在成都最老牌的商圈荷花池批发市场时，连本地人都忍不住发问：“到底是谁在给他们做攻略？”

50岁的廖英在荷花池批发市场做服装生意已有近30年。一间20多平方米的店面让她和丈夫在成都安了家，把两个孩子送进大学。大运会声势浩大，但直到胸前挂着运动员证件的“老外”走进店里，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项赛事对城市的影响力。

“一位非洲姑娘连续好几天带着其他选手到我这儿买东西。”廖英一边说，一边从拥挤的挂衣杆上取下一件格子衬衫，“就这个款式，有3个女孩一人买了一件”。

“蓉宝”与歌声

和曾浩一样，大运会收官后依然忙得不可开交的还有成都睿乐达机器人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张睿睿。8月中旬的一天，他参加的一个项目验收会议从下午两点一直开到了晚上8点。

大运会期间，在一些颁奖典礼上出场的“蓉宝”礼仪机器人让人印象深刻。明代园林石墩造型的底座，用金属线条勾勒的“蓉宝”身体，耳朵、眼睛、四肢等部位采用渐变火苗造型，具有讲解、问询、翻译、引领、应急救援等多项功能……这样一只高科技熊猫，正是出自张睿睿团队之手。

2018年，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张睿睿从英国回家乡创业，专注于机器人双目视觉技术路径研发，以替代原本高成本的激光雷达导航模式。“蓉宝”机器人就运用了张睿睿和同事近年来的研发成果。

为了让“蓉宝”圆满完成礼仪工作，早在大运会开幕前一个月，张睿睿团队就进入场馆开始测试工作。设定移动路线、解决行进中绕障问题、确保升旗仪式时“蓉宝”的统一朝向……虽然机器人每次出场时间只有几分钟，但背后的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推敲和确认。“团队里每个人都明白，对本土人工智能企业来说，大运会既是向世界展示自家产品的平台，也是吸引投资、赢得发展空间的机遇。”张睿睿说。

张睿睿团队的期待正在成为现实。大运会后，公司已收到了博物馆、社区等多个单位采购机器人的订单；未来两年，成都还将相继举办汤姆斯杯及尤伯杯比赛、世界运动会等系列国际赛事，这也让“蓉宝”机器人的后来者有了“再上岗”的可能性。

在大运会上感受到家乡无限发展可能性的还有倮伍克的子。7月28日大运会开幕当天，他正在重庆项目部上忙碌着。通过直播，他看到同样来自大凉山的女孩吉好有果站在聚光灯下，将歌声从成都传往全球。

最近几年每次回家，倮伍克的子都能看到不少变化。村里铺上了沥青路，人们从土坯房搬进新居，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大山工作和生活。“我们的孩子有信心走到全世界面前，我们也有信心让全世界看到大凉山全新的样子。” 倮伍克的子说。

几年前，中铁八局成立了以倮伍克的子名字命名的劳模创新工作室和青年技术攻坚创新工作室。参与了多年大型基础设施建设，倮伍克的子一方面惊叹于我国装备制造业的不断创新与进步，另一方面也深切体会过核心技术“卡脖子”的苦楚。

今年以来，倮伍克的子已辗转了深圳、广州、杭州、重庆等多地，将自己多年来针对盾构设备的革新技巧和攻坚成果传授给当地的年轻人，也将自己参与城市建设的印记留在了那里。

营业额与自信心

连续半个月从每天早上忙到次日凌晨，黄长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当然，辛苦换来的，是“爆表”的营业额。

这还不是大运会带给这家小店的最大意义。

2019年，黄长建离职创业，最多时同时经营着3家餐馆。然而新冠疫情期间餐饮业遭遇重创，据他介绍，过去3年仅是成都大学附近，关停、转让的餐厅就有不少。至于他自己，也不得不持续收缩阵地。大运会前，烤肉店已是他唯一保留的店面。

即便如此，生意依然不好做。“为了生存想了很多办法，又是搞团购又是在社交平台上开账号做推广。”黄长建说，有一段时间他也很动摇，反反复复问自己还要不要坚持下去。

这种情况下，大运会期间的爆火无异于一剂强心针。黄长建清楚，随着赛事结束，店里的客流量必然会有所下降，但大运会带给他和店员的信心却不会就此消失。“似乎有了这段经历，最难的时候才算真的过去了。”黄长建说。

在荷花池批发市场，廖英最近心情也不错。尽管店里收银台一角贴着的信用卡还款时间提醒依然透露着经营的不易，但无论是手机里与外国运动员的合影还是接受采访时，这个从农村一路打拼走来的老板娘总是笑着的。大运会期间，廖英的丈夫还驾驶私家车参与了交通服务保障工作。“我们为城市发展出一份力，城市生机回来了，我们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廖英说。

黄长建和廖英的感受并非个案。据了解，大运会期间，为了满足外国顾客的消费需求，成都税务部门仅在荷花池批发市场就设立了16个离境退税点位；相关数据显示，大运会期间，成都全市零售业销售收入增长21.6%，住宿业、餐饮业销售收入分别增长57%、42.3%。

大运会是青年人展示实力、创造成绩的舞台。这个夏天，在成都这座舞台上有所收获的不仅是来自113个国家和地区的6500名运动员，还有两万名来自各大高校的赛会志愿者，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城市里的年轻力量。

因为没有被安排参与开幕式相关工作，廖美龙通过直播收看了当晚的盛况。他数得很清楚，有6个代表团仅有一名运动员参赛。每当有只身一人挥舞国旗出场的画面出现，体育场内就会响起不同一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以表示对“孤勇者”的欢迎和支持。

这种级别的加油声，后来廖美龙又在游泳场馆听到了一次。1500米自由泳是游泳比赛中距离最长的项目，游到后程，运动员每划动一次手臂都是对自身毅力体力的挑战。8月4日，刚在游泳世锦赛获得女子1500米自由泳铜牌的中国选手李冰洁在全场观众持续不断的助威声中一路领先，赢得冠军。

“原来，每一个坚定走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人都值得被尊重。”因为学习成绩不够理想，此前廖美龙不时会陷入自我怀疑和对未来的迷茫之中。在为大运会提供志愿服务工作的同时，廖美龙似乎也在这场青春的聚会中获得了力量。目前，他已集中精力投入考研复习之中，“拼尽全力、奋起一搏，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坦然面对”。

首次与首次

成都大运会博物馆是世界大运会历史上第一个完全按照遗产规划设立、完整记录大运会筹办历程的官方博物馆，展厅面积3300平方米。经过前期征集，目前有实物藏品1000余件，文献影像及电子文档资料8万件。这其中，占绝对“C位”的是步入馆内就能见到的一只通体瓷白的大熊猫雕塑。

2019年1月，东安湖体育公园正式奠基之日，这只大熊猫就在现场。当时，参与奠基仪式的嘉宾在它身上写下了对成都大运会的祝福。大运会举办期间，又有不少运动员和教练员继续在空白处签名、留言。

“它是馆内永久的‘一号藏品’。”曾浩目光停留在大熊猫雕塑上说到。在他看来，所有因为大运会而聚在一起的人们，都像这只特殊的国宝一样，是大运会从“花落成都”到“花开成都”的见证者。“于我而言，这是人生中的一种幸运。”曾浩表示。

如今，盛会落幕，带着诸多不舍，曾在赛场内外参与、感受大运会的人们回到了日常生活，与大运会有关的一切也在慢慢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据悉，东安湖体育公园主体育场未来两个月内将举办多场文娱演出，大运会的其他体育场馆也将按照“一场（馆）一策”的原则，相继对公众开放。

此外，以大运会筹办举办为契机，2022年成都体育产业总规模突破1000亿元，居民人均体育消费达到2720.6元，体育消费持续稳步增长。

大运会留给成都的，当然不仅仅是体育遗产。经过短暂的休息，最近黄长建又开始忙于烤肉店装修升级的事了。大运会期间，许多国家的运动员都向店里赠送了纪念徽章、球衣、球拍等礼物，黄长建打算将它们展陈在不同区域，打造一家大运会主题的烤肉店。“9月份大学生就要返校了，到时候大运元素一定是个好卖点”。

趁着火把节，倮伍克的子把属于自己的那一支大运会火炬带回了家，这引来了不少乡亲的围观，其中不乏还在求学的青少年。倮伍克的子觉得，这支火炬或许就是一支永不熄灭的火把，可以指引更多大山里的孩子向前跑、往外走。至于他自己，也能借此让手上的那团火越烧越旺。倮伍克的子计划着，不久的将来能和妻子孩子在成都安家，与2100万人一起在那里实现更多的梦想。

不同于“一号藏品”的显眼，在成都大运会博物馆的一处，一本泛黄的第9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比赛记录册上，粘贴着两条关于中国大学生体育代表团出征保加利亚索菲亚的简讯剪报，时间标注为1977年。

那一年，是中国青年首次在大运会亮相，他们参加了女子篮球、女子排球、男子体操和男女田径等5个项目。

46年后，大运会成为了中国西部首次举办的世界性综合运动会，中国代表团参加了全部18个大项的角逐。

两个“首次”是巧合，也是呼应。青春，总是在经历一个个首次；梦想，总是会在多个首次后才能被成就。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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